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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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陳揚發來的文字在屏幕上滾動出來：
“……艾琳娜有一個交好的同學, 她今天原本想請那個同學吃頓飯，感激她對自己學業的幫助, 結果……”
因為基礎薄弱, 沒有正經接受過教育，艾琳娜進入卡瑟琳爾後學習的非常吃力。
直到她認識了邵玥。
在邵玥的幫助之下，她終於能勉強跟上進度, 出於感激, 想請她吃頓飯。
她專門挑了邵玥課少的那天，第一節 課下課之後就去邵玥的班級門口等候。
好不容易等到邵玥出來, 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邵玥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邵玥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 明明艾琳娜就站在不遠處，就像沒有看見她一樣，夢游般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下課後人流量大，許多學生從教室裏湧出來，艾琳娜不好站在門口擋著別人, 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
她提高音量叫了邵玥幾聲, 邵玥沒有反應。
艾琳娜心中一急, 也不管禮貌不禮貌了，一邊道歉一邊撥開人群往那邊擠去。
少女纖細的身姿很快淹沒在人山人海之中, 像一根隨風飄搖的蘆葦桿, 隨時可能被周圍洶湧的浪潮淹沒。
艾琳娜往那邊追趕，但附近幾間教室也在這時下了課, 寬敞的過道變得擁擠起來。
好不容易擺脫人流, 邵玥已經不見了的蹤影。
好在邵玥在學院裏非常有名, 艾琳娜在路上找了幾個人問路, 一路追著到了大門口。
然後, 她眼睜睜看著邵玥坐上了一輛只在電視廣告裏出現過的豪車。
景佑趕到的時候，整個酒店房間已經亂成了一團。
他遠遠聽到幾聲高聲叫嚷：
“我是卡瑟琳爾的投資人，每年給這破學校捐幾千萬，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跟我說話？”
“這個omega是自願跟我走的，又不是我強迫她的，要你在這多管閑事？”
一道尖銳刺耳的女聲傳來，打破了他的喋喋不休：“你欺負我的學生，你說這不關我的事？”
景佑認出了這是卡瑟琳爾學院的校長梅倫。
也是邵玥的老師。
那粗啞的聲音冷笑一聲，僅從聲音都能聽出一股高高在上的輕蔑：
“梅倫，你不是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吧？”
“我給你臉你是梅倫校長，我不給你臉你說你是個什麽東西？”
“一個omega，不好好待在家裏生孩子，跑出來搞什麽科研，簡直就是個笑話！”
酒店長廊已經悄無聲息被士兵包圍，人人低頭斂目，不敢去看景佑的表情。
專門出去給景佑引路的陳揚後脊骨都僵硬了。
景佑盯著面前這扇豪華無比的鎏金大門，側臉冰白，眼珠深黑沒有任何情緒。
“去開門。”
跟在他身後的士兵上前幾步，擡腳猛地一踹，砰！看上去至少四位數起步的奢華大門被這一腳踹開，猛地撞在門後的墻壁上，發出一聲巨響。
門內的人悚然，朝門邊看過來。
整個房間一片淩亂，地上花瓶碎片濺了一地，枕頭被子掉在地上，潔白的鵝絨滿天都是。
窗邊的休閑小茶桌也沒能幸免，桌子椅子翻倒成一堆，紫砂茶壺滾落在地上，水已經流幹了。
正對門口的大床上，一個年過半百的胖子穿著浴袍，架著腿坐在床邊，浴袍胸口和下擺敞開，露出滿是毛的胸口和大腿，滿身贅肉松弛下來，一圈圈堆在他肚子上。
他臉上已經腫起來一塊，嘴角被打得開裂，他一手捂著臉，滔滔不絕地辱罵著。
房間另一邊是三個omega。
梅倫還穿著她常穿的職業套裙，頭發一絲不茍盤在頭頂，看上去像是剛從學校裏匆匆趕來。
她滿臉憤怒地站在最前面，張開手護著身後的少女。
艾琳娜站在她身邊，機械手臂垂在身側，不時開合著，眼神兇狠宛如一頭被激怒的小狼。
邵玥低著頭站在他們身後，看不出是個什麽表情。
四人對峙的局面被景佑的到來打破。
帝都的貴族多多少少都知道太子殿下很厭惡別人拿omega性別說事，男人想到自己剛剛說的話，意識到事情不妙，連忙站起身。
“殿下……”
景佑眼睫一轉，視線落在他身上，瞳仁漆黑沈冷，謝爾蓋渾身一抖。
“霍爾蓋伯爵，”景佑一字字道，“帝國法律第三百七十二條明確規定，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行標記omega，或發生等同標記的性|行為，視同為強|奸罪，處十年以上□□，情節嚴重可考慮化學閹|割。”
比爾·霍爾蓋大驚失色，連滾帶爬朝景佑走了兩步，“殿下，這是個誤會，是這個omega主動聯系我的！是她想爬我的床，我沒有強迫她！”
“不信，不信你們問她。”他猛地擡手指向梅倫背後的邵玥，拔高了嗓門:
“她聯絡我的記錄和信息我都還留著，這些都可以查，我是冤枉的殿下！”
“冤枉？”景佑一曬，“就算是她聯系你，她是怎麽拿到你的聯系方式的，謝爾蓋先生？”
謝爾蓋驟然語塞。
“卡瑟琳爾從建校起就是純粹的omega學院，非特殊情況，禁止alpha出入，邵玥近半年都沒有離校記錄，她是怎麽拿到你的聯系方式的？”
謝爾蓋全身血液倒流，臉漲成了豬肝色，囁喏道：“我是卡瑟琳爾的投資人，我是去……去檢查投資的圖書館建成情況的。”
景佑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順便強迫omega學生加了你的通訊號碼？”
他面上完全看不出生氣的痕跡，語氣和風細雨宛如閑聊，但謝爾蓋卻在他平靜淡漠的眼神裏越抖越厲害，手腳冰涼，內心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壓住。
“不是……強迫，”謝爾蓋喉嚨痙攣，“是她自願的，不信您問她。”
到這個地步，他還堅持自己說法，鐵了心把事情定性為“你情我願”。
邵玥對他有所求，他不擔心她會拆穿他。
景佑調轉視線，若有所思地看向從頭到尾低著頭一聲不吭的邵玥。
梅倫察覺他目光，心底一急，就要開口說話，被景佑一個眼神止住了。
景佑來的路上已經得知了前因後果。
艾琳娜擔心邵玥，一路悄悄跟著她，跟到了酒店門口。
沒有房卡坐不了電梯，她就徒步爬了十八層樓，借著酒店服務的名頭敲開了門，結果發現邵玥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她腦袋一熱，直接和謝爾蓋打了起來。
陳揚察覺不對，在艾琳娜沖進酒店和謝爾蓋發生沖突時他就聯系了梅倫和景佑。
梅倫離得近，來的比較快。
她得到消息之後，第一反應是不相信，第二反應就是不能讓事情擴散出去。
這種經歷一定會影響到邵玥以後的生活。
她沒有帶別的人，只是自己在第一時間趕到了酒店，正好分開扭打在一起的艾琳娜和謝爾蓋。
在等待景佑的時候，陳揚已經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調查清楚了。
確實是這個小姑娘主動聯系的謝爾蓋。
比較難處理的是艾琳娜打謝爾蓋的那一拳。
如謝爾蓋所說，他有權有勢，是帝國切切實實的特權階級。
作為一個“平民”，艾琳娜這樣冒失地打了他一拳，要是放在前朝，一切秩序都還沒有建立，許多星球處於混亂之中、各星球野蠻生長的時候，謝爾蓋讓人把她綁起來活活打死了都沒人管。
梅倫成就再高，她也只是個校長，那些貴族最初連景佑都不放在眼裏，又怎麽會把她當一回事。
陳揚這才緊急把景佑叫了過來。
“你說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情願，甚至是她自己主動的？”景佑不為所動，冷靜的話語清晰地傳遞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中。
景佑這話語氣實在太微妙了。
謝爾蓋梗著脖子，冷汗狂流，死活點不下去這個頭。
“——可是卡瑟琳爾圖書館前的監控不是這麽說的，”景佑聲音冷平靜，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不容置疑的意味，“需要再把監控調出來覆查一遍嗎，霍爾蓋伯爵？”
房間裏的每一個空氣分子都在傳遞著不容錯辯的壓迫感。
謝爾蓋所有想說的話都被鎮壓回了肚子裏。
景佑微微一頓，倏地勾唇，“但其實沒必要，我相信這件事只是一個誤會。”
謝爾蓋錯愕，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松了口。
其他幾人臉色劇變。
“是嗎，伯爵？”景佑沒管梅倫一瞬間鐵青的臉色，只看著謝爾蓋。
“是，是，”謝爾蓋狂喜，“這只是個誤會。”
“那麽這件事到此為止，”景佑並沒給他們思考的時間，直接切斷了這場荒謬的鬧劇，“各位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謝爾蓋絕處逢生，連衣服都來不及換，迫不及待地離開了。
他一走，梅倫頓時爆發了：“殿下，你為什麽放走了他？這種強迫omega的人渣就該被抓起來關進監獄裏！”
景佑靜靜地看著梅倫身後的少女。
梅倫怒不可遏：“您不抓他，該不會就因為他是個什麽狗屁伯爵吧？殿下，您……”
邵玥擡起手，拉了拉她的衣擺，微不可聞地出聲：“老師，是我主動聯系他的。”
梅倫驚愕地回頭，艾琳娜也跟著看過去。
“什麽？”
“他說的是真的，是我主動聯系他的，是我的錯，”邵玥擡起頭來，雙眼緊緊的逼閉著，淚水濡濕了眼睫毛，順著臉頰滑下，“對不起老師。”
景佑垂下眼睫，靜默地站在一旁。
這也是他沒有處置謝爾蓋的原因。
他之前恐嚇謝爾蓋只是為了轉移他的註意力，但這件事嚴格說起來並不算謝爾蓋的錯，畢竟他是真的沒有做出強迫這件事。
這是邵玥自己的選擇。
景佑只是需要理由來把這件事蓋過去，讓他不能出去亂說。
在眾人的註視下，少女纖弱的手指死死扣著衣擺，單薄的身子抖得好似風中落葉。
她身上披著艾琳娜脫下來的外套，底下是她自己的衣服，一件陳舊過時的寬大外套長袖，已經被謝爾蓋猴急的動作扯得炸了線，破布一樣掛在身上，露出腰間大片蒼白的皮膚。
那不是正常少女在這個年紀該有的白皙嬌嫩，而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不健康的青白。
“為什麽……”梅倫不可置信，“你大好的前途，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你瘋了嗎？”
“校長，”景佑打斷了她，“你先出去，我想和她單獨聊聊。”
雖然失望憤怒，但梅倫還是潛意識護著自己的學生，“可是……”
她的話在接觸到景佑眼神時猝然止住。
“還有艾琳娜，也請先出去一下。”景佑看向艾琳娜。
艾琳娜動了動嘴唇，擔憂地看了邵玥一眼，最終還是跟著梅倫一起往外走。
其他士兵也退了出去。
哢噠——
房門關上。
景佑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
整個房間就像是經歷過一場打小三的家庭倫理戰爭，亂的不成樣子，他想找個地方坐一坐都找不到。
唯一還穩穩當當立在原位的只有床。
但床鋪也同樣淩亂，剛剛那謝爾蓋翹著腿的畫面太深刻，以至於現在還烙印在他腦海裏，他不太想坐到床邊去。
景佑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走到床邊，彎腰扶起兩把椅子，隨意地拍了拍灰。
他在椅子上坐下，朝另一把椅子揚了揚下頜。
“坐。”
邵玥拘謹地站著，低著頭又開始摳衣擺上的破洞，“不用了，我……”
景佑稍稍加重了語氣，“我讓你坐。”
邵玥擡頭看了他一眼，戰戰兢兢地走到他對面坐下了。
紫砂壺已經在地毯裏滾了幾圈，景佑看了兩眼，遺憾地放棄了喝口水的想法。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把談話地點定在這個破爛的酒店，而是他自己的書房。
起碼還能招待人家喝口水。
“你知道我今天其實可以不過來嗎？”
景佑從地上收回視線，看向他對面快要把頭埋進膝蓋的少女，“就算艾琳娜打了伯爵，我只需要讓陳揚打個電話，就能把他嚇得從這裏滾出去，再也不敢找你們的麻煩。”
邵玥頭埋的更低了，活像一只瑟瑟發抖的鵪鶉。
“不用這麽害怕，我不是要罵你，而且，可以直接告訴你，我今天來這裏只是為了你。”
“我想和你當面聊一聊。”
邵玥還以為他在說她私自聯系謝爾蓋的事。
她知道帝國近期在整治學術腐|敗。
omega本就敏感，謝爾蓋在這時候鬧出這種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投資卡瑟琳爾的目的，猜測他是不是想借著投資在卡瑟琳爾得到什麽便利，比如說……omega？進而影響整個學院的聲譽。
邵玥手指死死扣著膝蓋，骨節緊繃，她猛地站起身，深深鞠躬，“對不起，我給您添麻煩了。”
“對不起？”景佑重覆了一遍這三個字，視線裏帶著淡淡的疑惑，“之前你跟梅倫道歉的時候我就想問了，你為什麽要道歉？你覺得你做錯了什麽？”
邵玥唇角咬的發白：“我……我私自聯系學院的投資人，企圖通過不正當的行為換取利益，這是我的個人行為，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承擔相應的責任，保證不會影響到學院的聲譽，只要……”
只要別開除她。
但這怎麽可能呢？
這麽齷齪的事，一旦被曝光開來，不但是她，整個卡瑟琳爾都會背負巨大的壓力。
把她留在學院就等於把一塊汙點永遠留在衣服最顯眼的地方，哪怕老師想保她，也會面對無數的質疑。
她完了。
邵玥茫然地想，爸爸花了那麽多錢精力供她讀書，但她還是不爭氣，就這樣浪費了他的心血。
要是她被開除了……要怎麽向爸爸交代呢？
景佑沒放過她的表情，心下只剩微微的嘆息。
“所以你覺得你只做錯了這一件事？”
景佑溫和的嗓音不帶責備，卻讓邵玥瞬間想起這幾天來壓抑到昏天黑地的情緒。
她的情緒終於崩潰，淚水蜿蜒而下，“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積壓已久的情緒在此時發洩出來，邵玥大腦一片混亂。
父親瘦削的面龐和家裏破爛漏雨的廉價出租屋不斷在眼前閃現，日覆一日看著父親為家庭付出，自己卻無能為力。
這些年不斷增加卻無處發洩，只能積累在心底的壓力終於徹底壓垮了她。
“……如果我不是omega，如果我是alpha，父親不會拋棄我們，爸爸他就不會那麽辛苦，如果我家裏不是那麽窮，就不會一直連累老師幫我想辦法，如果我再聰明一點，再厲害一點……”
她兀自發洩著，沈浸在自責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在哪，對面坐的是誰。
——但凡邵玥還有半分理智，都不敢在高高在上的皇太子面前這樣失禮。
從一般情況來說，一個出生於落後星球的貧窮omega，本該是一輩子見不到這樣身居高位的人的。
在很多人眼裏，生活在遙遠帝都的每一個人都是那樣從容優雅，體面又尊貴，就連獨特的口音都透出一股獨屬於帝都的氣質，在帝都土生土長的貴族和後天移民搬遷到帝都的人之間劃開一條深深的溝壑。
更何況在是連帝都人都覺得不可觸摸的……皇太子。
那是天神一樣的存在，普通人十輩子都夠不到的人物。
但是在此刻，金尊玉貴的皇太子卻坐在一間品味堪憂的酒店裏，對著滿室狼藉和一個哭的幾乎脫水、幹癟又狼狽的小姑娘，安靜地聽著她近乎自我折磨的話語。
“……如果我死了就好了，我活著就是在拖累別人，我爸爸為什麽要養大我，要不是我他根本不會這麽慘。”
女孩斷斷續續的嗓音在房間裏回蕩。
說完這句話，她把臉埋在手心裏，久久沒有出聲。
於是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去。
這安靜提醒了邵玥，她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在什麽地方，僵硬地放下手，看了眼對面端坐的景佑，立刻低下頭，幹枯的嘴唇開合，笨嘴拙舌地稱呼他：
“殿下，對，對不起……我……”
邵玥低垂的眼神裏忽然出現一包紙。
景佑拿著從地上撿起來的紙盒，拆了外面浮誇又土俗的包裝，把紙遞到她面前。
“這裏沒有茶杯，茶水應該也倒完了，我就不撿起來了，將就用吧。”
邵玥僵硬地接過這從未用過的柔軟紙巾，把紙盒抱在懷裏，楞楞地看著他。
景佑整理了一下思緒：“原本想跟你說其他事的，但現在看來，還是先糾正你一個錯誤。”
“……對……”不起。邵玥習慣性地想道歉，空茫地想著她哪句話又說錯了，一回想，頓時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每一句都是僭越。
“不用道歉，”景佑道，“這其實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不一定是對的，只是我覺得你的想法一定是錯的。”
他思索了一會兒，找到了話頭，“在上上個月，我和我未婚夫討論過一個問題。”
邵玥緊張地坐著，偷眼打量他。
“我跟他討論，如果將來生孩子，是omega比較好，還是alpha比較好——他問我想要個什麽樣的孩子，我說我比較想我的孩子是一個alpha，男性alpha。”
邵玥僵硬地放下擦臉的手，把紙巾緊緊攥在手裏。
“不是因為喜歡或者偏好alpha，我只是覺得，在現在這樣一個社會裏，alpha會更容易得到優待，不會面臨那麽多苛責和不公，也不會面對別人惡意的揣測，我想我的孩子過得輕松一點，”景佑看了她一眼，“你覺得這想法是正確的嗎？”
邵玥盯著自己的手指，小聲說：“這樣想不是很正常嗎？”
“正常，確實正常，但我後來又想了想，我覺得alpha在社會裏會受到優待，所以希望我的孩子是alpha，但是這優待的存在本身合理嗎？”
“……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嗎？”邵玥弱弱地問。
ABO分化以來，alpha的體力和智力普遍高於其他兩個種族，很快，alpha意識到了自己的優勢，迅速建立起以alpha為尊的社會秩序。
這種情況已經延續了幾百年，所有人都接受了這件事。
alpha就是比omega和beta要高貴。
相比起註定只能成為庶民的beta，omega擁有生育優勢，地位稍微高於beta，但也只是作為生育機器或者漂亮的寵物，被alpha豢養，只能依附alpha生活。
“一直存在，不代表它就合理，”景佑說，“一個族群，如果只是以‘某種特征’來區分優劣，那將是一種非常不智的行為。”
“群體具有普遍性，但不意味著這個群體中的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你可以說偏遠星球上的人文化水平普遍不如繁榮地區，但你不能說偏遠地區所有人都沒有學習的能力，所以壓根不配學習，給他們資源也是浪費。”
“alpha的能力普遍高於beta和omega，這是事實，但不意味著alpha中的每一個人，都比另外兩個性別中的所有人都要強，別的不說，你覺得你的兩個父親，誰更優秀？現在你再來告訴我，你覺得哪個性別更優秀，alpha還是omega？”
邵玥脫口而出：“當然是……”
omega。
景佑看著她，微微一笑，“你看，你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邵玥惶恐地低下頭。
她這樣的想法和現行主流觀念是完全相悖的，如果不是景佑，她話出口的一瞬間就會被嘲笑，哪怕聽的人同樣是omega。
“每個群體有優劣之分，但每個群體內部也有優劣之分，一個並不如何出眾的alpha，僅僅憑借他是alpha，就淩駕於比他優秀千萬倍的omega之上，這是非常不合理的。”
“想到這裏的時候，我才發現我一開始的想法壓根就是錯的。”
“看到了不合理，看到了不公平，我不是去糾正它，改變它，而是下意識地選擇了順從於它，去期盼著十分之一的幾率能生下一個天然占據優勢的alpha。”
景佑搖頭失笑，他也有這樣昏了頭的時候。
但他以前其實不是這樣想的。
早在十年前，慕鶇選擇把權力交給慕燃的時候，景佑就去找過他，言辭激烈——
“我可以接受他比我優秀所以他能去而我不行，我也可以接受他能給帝國帶來更大的勝利而我做不到所以他能去而我不行，但是我不能接受因為他是alpha我是omega所以他能去而我不行。”
十年前，元帥府的後院，年幼的皇太子仰頭望著老元帥，稚嫩的面龐上滿是不理解和難過：
“老師，這是不公平的。”
……
怎麽就忘了呢，小時候還能明白的事，怎麽現在就忘了？
景佑沈浸在往事和現實交織造成的恍惚之中，過了許久才收斂心神，平靜地說:
“我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omega，哪怕算上聯邦，我也算得上是手裏掌握權力最大的omega，連我都這樣想，其他人呢？他們會怎麽想？”
邵玥迷茫地看著他，這才隱隱意識到今天這場談話的不普通。
景佑之所以來到這裏，之所以找到她，和今天發生的事情無關，就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
他只是為了她而來。
可是為什麽，她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omega……
“之前我問你，你有什麽錯，你跟我說了很多。”
邵玥想起自己的胡言亂語，臉頰霎時紅了。
“但是在我看來，其實都是錯的，不是你錯了，而是你說錯了——”
“生而為omega不是你的錯。”
“家庭貧困不是你的錯。”
“長相漂亮不是你的錯。”
“被別有用心的人盯上不是你的錯。”
“孝順父親更不是你的錯。”
“當別人傷害你的時候，學會憤怒，而不是自責。”
“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就應該自信一點，別總是否定自己，omega又如何，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景佑每一句話都想是一把重錘，重重落下，連空氣和落地窗玻璃都微微震顫起來。
邵玥雙手收緊，死死攥著裙子，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正在這時，一縷陽光穿透落地窗，落在景佑的側臉上。
說起來一天過的遭亂，每個人都覺得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但這會兒其實才八九點鐘。
帝都的秋天晝短夜長，漫漫長夜裏總是陰雨連綿，昨晚也是，從半夜開始就陸陸續續地下了一夜的雨，清晨出門的時候，連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泥土的潮氣。
帝都從寂寥長夜中蘇醒，酒店落地窗看出去，窗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天邊一抹薄紅突破濃濃晨霧的束縛，在鋼鐵森林之間露出圓潤的輪廓，初陽撒下柔和的陽光，平等地照耀著過往的每一輛車。
皇太子坐在落地窗邊，遙望著這每日可見卻依舊盛大絢麗的日出，濃黑的長睫被鍍上一層金色，每一寸輪廓都透出無與倫比的美感，像是造物主精心雕刻出來的傑作。
他收回目光，不知道是不是邵玥的錯覺，他平緩的嗓音好像也被這陽光稍微溫暖了一點：
“你說的那些話裏，其實只有第一句話——你想要用不正規手段取得不正當利益，借此來解決這件事，才是真正的做錯了。”
邵玥羞愧地低下頭。
“不過你不用因此覺得難堪或者自責，每個人的眼界和見識都受到他所處的環境影響。你想要救你父親，為此不惜犧牲自己，出發點是對的，只是手段用錯了。但這也不是你的錯，是你過去的生活局限了你的思維，讓你無法跳出思維定式想出更完美更和緩的辦法。其實以你的能力，還可以找到很多更好的解決辦法。”
邵玥牙關顫抖，“……您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首先你的思路就錯了，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給他們錢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景佑看著表情一片空白的少女，“你可以自己想想，你父親濫賭已久，為什麽從前沒有遇到這樣的事？”
不等邵玥回答，他自顧自說了下去：
“因為他沒錢——你們那個城市太落後了，生活在那裏的人彼此都認識，當地人人都知道他是個窮光蛋，怎麽會把錢借給他讓他去賭？”
“高利貸也同樣，高利貸是□□，不是做慈善的，他們不會做這種註定血本無歸的買賣，把錢借出去就是為了利滾利的賺錢，換而言之，他們覺得你父親身上有利可圖才會把錢借給他——你猜這個利從哪裏來？”
——“我女兒聰明得很，她考上了帝都的大學，年年拿獎學金，好幾萬呢，我前夫的胃癌還是她拿獎學金治好的。”
——“你們去找她，她一定有錢……再、再說了，她賺那麽多錢也沒想過要孝敬我一下，現在就該她出這個錢！”
利從哪裏來，從她身上來！
趙潭自己沒能力，偏偏又好面子得很，自己拿不出手，還長期被人看不起，眼看女兒考上了帝都的大學，怎麽可能不拿出去吹噓？
那些人就是在這時候盯上了他。
邵玥只是缺乏社會經歷，不是真的笨，她很快反應過來。
那個高利貸是故意的，故意引誘趙潭借錢，故意引誘趙潭去賭博欠下巨債，故意引誘他交出了自己的聯系方式，還主動告訴他們從誰身上才能威脅到她，讓他們去綁架邵餘！
就算她給了錢也沒用，趙潭賭癮難戒，肯定還會去賭，那些高利貸從中嘗到了甜頭，只會像螞蟥一樣死死咬在她身上。
邵餘身體不好，她又遠在帝都，根本拿那些人沒有辦法！
要是逼急了，說不定連她妹妹也會受到牽連。
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一旦踏入進去，就會被泥潭底下的手死死拽著往下沈去，直到把你的骨血徹底榨幹，說不定連剩下的骨頭都要被他們含在嘴裏細細品味。
“你在帝都讀大學，這是那些人纏上你的原因，帝都在他們眼中太高高在上了，以至於他們覺得帝都的人隨便誰都能立刻掏出幾千萬。你要是真把錢給了他們，等於坐實了他們無知的猜想，認定了能從你身上獲得巨大的利益。”
“那我要怎麽辦？”邵玥眼眶通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父親還在他們手裏，還有我妹妹，她還在讀高中……”
景佑凝視了她一會兒，有些無奈，還有些說不清的憐憫。這其實只是一個一直被保護在象牙塔裏的小姑娘啊……
“要解決這件事其實很簡單，”景佑語氣平淡地說，“只需要找到一個比他們更強大的人，直接碾壓過去就好了。”
“可是，在今天之前，我根本不認識這樣的人。”邵玥偷偷看了他一眼。
就算是現在認識了，平日裏她還是沒辦法接觸到景佑，哪怕她遇到麻煩，她也不敢去闖皇宮，再說景佑也不一定會幫她的忙。
“你忘了嗎，那些人纏上你的原因——你在帝都讀大學，這是給你帶來麻煩的原因，也是你的優勢和機會。”
“帝都最多的是什麽？不是錢，”景佑微笑，“而是權。”
“這裏有很多有權有勢的人，你在路上隨便遇到一個都可能身份不簡單，不說帝都，你就讀的卡瑟琳爾學院裏就有不少貴族omega，omega天性柔弱善良，富有同情心，不是每一個omega都這樣，但肯定有，只要你願意找，就一定能找到，你只需要把事情告訴他，哪怕出於同情，那個人也很有可能會幫你——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就算你學校裏的人不願意幫你，也沒關系，你還要別的優勢。”
“什麽優勢？”邵玥急急地問。
“你是星考前五百，拿著這個成績單，你能參加帝都大多數科研公司的人才培養計劃，甚至能直接到帝國研究院申請一筆補助，只要你證明你在將來能為帝國的發展做出不菲的貢獻，你就能得到來自整個國家最高科研機構的幫助——研究院一直有個綠芽計劃，也叫天才選拔計劃，你知道嗎？”
邵玥吶吶：“……我不知道。”
這就是資源和信息渠道的差異了。
邵玥又猶豫地問：“不過……那個成績真的很好嗎？”
二十億人，前五百，這還不叫好，景佑好奇：“你覺得什麽叫好？”
“我以前一直是第一……”邵玥是真沒覺得自己考得好，“這個成績真的很好嗎？”
“帝國建立以來，全國只有兩個omega考進了前五百，你就是其中之一，前一個是你老師，現在已經成了卡瑟琳爾的校長，你覺得呢？”
邵玥不說話了。
其實，如果給邵玥一樣的資源，她未必不能考的和梅倫一樣好，但說這些已經晚了，索性這姑娘自己夠優秀，靠著自己也來到了帝都。
景佑沒提這件事，他視線落在邵玥隱隱亮起來的小臉上，微微嘆了口氣。
“但是小姑娘，我得告訴你一件事，無論是尋求同學的幫助，還是尋求帝國的幫助，這都是‘請求強者的庇護’。”
邵玥沒聽懂，她困惑地看著景佑。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尋求舒適的渴望也同樣，但是，你要知道，強者給予的保護不是保護，強者賜予的權力也不是權力。”
“那是施舍，是憐憫，是高高在上居高臨下的恩賜，不是真正屬於你的東西。”
“你沒有守護自己、把這些東西穩穩的拿在手裏的能力，他就能隨時收回他賜予你的一切。”
邵玥心跳緩慢，血液順著四肢百骸朝著心臟匯聚。
“你的同學可以選擇幫你或者不幫你，而你沒有任何辦法改變他的想法，研究院可以選擇接收你，也可以選擇把這個名額隱藏下來，留給貴族家裏的alpha，你同樣沒有任何辦法，你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沒有名額了。”
“所以，如果你想要解決這件事，就一定要把事情變成——我無所謂你幫不幫我，你不幫我多的是別人上趕著來幫我。比如你同學家裏的生意遇到了什麽問題，別人無法解決，只有你能做到。再比如研究院遇到難題，別人解不開，只有你能解開，在這時候，就不是你求他，而是他求你了。”
“作為一個能考入星考前五百的天才，你是有能力做到這樣的，但你沒有，因為你什麽都不會，你父親覺得你柔弱，所以傾盡全力保護你，你老師覺得你可憐，所以從來沒有逼迫你走出舒適圈，任憑你在圖書館自己摸索，磋磨了大量的時間。”
“但邵玥，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長大了，不能再在屋檐下躲雨了，你得成為那個屋檐。”
“讓自己變得更強大，而不是等別人來救你。”
邵玥心臟砰砰跳了起來，她猝然擡頭，看向景佑，眼底神色掙紮。
景佑莞爾：“不過對女孩子還是要溫柔一點，除了上面這些，我可以給你提供第四條路——”
“半年前，我曾經想過要怎麽來提高帝國omega的地位，但一直沒有頭緒，無論是立法還是口頭倡導都太浮於表面了。”
“想要提高omega的地位，就要讓他們哪怕離開alpha也能存活，能正常上學——不是這樣建立幾所只收omega的學院，而是打開所有學院的大門，讓他們按照能力高低平等的接收學員，omega畢業後能找到合心意的工作，能支撐自己獨立生活，生活中不用擔心獨自一人被心懷不軌的alpha欺負，不需要擔心抑制劑損害身體健康而被迫委身於alpha……”
他略微一頓：“前面幾項不用操心，我會慢慢去完成它，但最後一項是我做不到的。”
“我看過你的檔案，你非常優秀，即使是在萬象星那樣偏僻落後的星球，拿著不足別人萬分之一的資源，你也依舊在二十億人之中脫穎而出，我相信你能解決這個問題。”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既然alpha天然占據體力優勢，想要提高omega的地位，就要建立起獨屬於omega的優勢，但問題是——”
“跨越時代的發明不是努力能夠堆砌，它需要的是天賦和運氣。”
“我一直在等待帝國能夠誕生聯邦那位沐恩少校那樣，能夠帶領整個國家的omega崛起的天才。”
“你的老師已經失敗了，我只能等待下一個，然後等到了你，現在，我只代表我個人問一句——”
“邵玥，你願意試試嗎？”
邵玥眼眶又開始發紅，她死死的盯著景佑。
景佑誠懇地看著她：“這件事裏所有的壓力我來扛，你不用擔心你將來會像沐恩那樣，被整個聯邦打壓，只需要盡你的全力去做到最好。”
“這個世界早就瘋了，在人類還沒有移居太空的時候，這世界上還沒有所謂的alpha，beta和omega之分，這些都是太空輻射導致的病變，卻輕而易舉就把原本的人類團體劃分為了不同的陣營。”
“身體的病變並可不怕，可怕的是人思想的扭曲。”
“這世界上總有人想要淩駕於同類之上，但被壓迫的人不可能永遠默默無聲，沈默的羔羊總會發出憤怒的吼聲，沖破柵欄，回到自由的原野。”
“我們沒有辦法回到千年前的母星時期去看人人平等的盛世，只能在這無邊的浩瀚宇宙裏重新尋找人類的初心。”
“不是alpha，不是beta，不是omega，只是人類。”
“不……我不怕壓力，”邵玥只覺得心臟都在發燙，她不由自主站起身，一手按著胸口，顫抖著回答：“我願意。”
景佑笑起來，笑意從眼底順著優美的眼梢飛揚出去，他身後的朝陽絢爛如煙，但他比那鬼斧神工的景象還要美得憾人心神。
他向邵玥伸出手：“我以帝國太子的名義，正式邀請你在畢業之後加入帝國研究院，年薪按你將來取得的成就計算，但在初期，你的薪水和其他研究員等同。”
“基於你遇到的問題，我可以提前預支你三千萬薪水，讓你去幫你那個父親還清賭債，先把邵餘先生救出來，然後帶著他和你妹妹一起搬來帝都，但我個人不建議你這樣做。”
“我的未婚夫離開帝國時給我留了一只小隊，他們一直在我未婚夫手下訓練，因為我未婚夫被迫離開帝國憤怒不已，決定退役離開第三軍團，現在已經不算是帝國的軍人了，我可以把他們暫時借給你——”
景佑勾起唇角：“然後再批給你一個月的假期，讓你回去把那些人渣打一頓。”
“以帝國太子的立場，我不宣揚以暴制暴，但以我個人的立場，我想讓他們付出點代價。”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偏頭去看已經到了尾聲的日出。
滿天紅霞火焰一般鋪蓋，從遠處奔湧而來，驅散暗沈的夜色。
橘紅和蔚藍交織在一起，明麗的色彩鮮明生動。
“這個世界不是地獄，或許你在某一刻感覺自己身處地獄，但你要相信，那其實只是一時的，風雨交加的夜晚已經過去了，接下來就是盛大燦爛的黎明。”
“收拾收拾回學校上課去吧，太陽已經出來了。”
作者有話說：
ps：架空世界觀，學校上課時間和普通大學不一樣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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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揚發來的文字在屏幕上滾動出來：
“……艾琳娜有一個交好的同學, 她今天原本想請那個同學吃頓飯，感激她對自己學業的幫助, 結果……”
因為基礎薄弱, 沒有正經接受過教育，艾琳娜進入卡瑟琳爾後學習的非常吃力。
直到她認識了邵玥。
在邵玥的幫助之下，她終於能勉強跟上進度, 出於感激, 想請她吃頓飯。
她專門挑了邵玥課少的那天，第一節 課下課之後就去邵玥的班級門口等候。
好不容易等到邵玥出來, 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邵玥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邵玥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 明明艾琳娜就站在不遠處，就像沒有看見她一樣，夢游般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下課後人流量大，許多學生從教室裏湧出來，艾琳娜不好站在門口擋著別人, 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
她提高音量叫了邵玥幾聲, 邵玥沒有反應。
艾琳娜心中一急, 也不管禮貌不禮貌了，一邊道歉一邊撥開人群往那邊擠去。
少女纖細的身姿很快淹沒在人山人海之中, 像一根隨風飄搖的蘆葦桿, 隨時可能被周圍洶湧的浪潮淹沒。
艾琳娜往那邊追趕，但附近幾間教室也在這時下了課, 寬敞的過道變得擁擠起來。
好不容易擺脫人流, 邵玥已經不見了的蹤影。
好在邵玥在學院裏非常有名, 艾琳娜在路上找了幾個人問路, 一路追著到了大門口。
然後, 她眼睜睜看著邵玥坐上了一輛只在電視廣告裏出現過的豪車。
景佑趕到的時候，整個酒店房間已經亂成了一團。
他遠遠聽到幾聲高聲叫嚷：
“我是卡瑟琳爾的投資人，每年給這破學校捐幾千萬，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跟我說話？”
“這個omega是自願跟我走的，又不是我強迫她的，要你在這多管閑事？”
一道尖銳刺耳的女聲傳來，打破了他的喋喋不休：“你欺負我的學生，你說這不關我的事？”
景佑認出了這是卡瑟琳爾學院的校長梅倫。
也是邵玥的老師。
那粗啞的聲音冷笑一聲，僅從聲音都能聽出一股高高在上的輕蔑：
“梅倫，你不是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吧？”
“我給你臉你是梅倫校長，我不給你臉你說你是個什麽東西？”
“一個omega，不好好待在家裏生孩子，跑出來搞什麽科研，簡直就是個笑話！”
酒店長廊已經悄無聲息被士兵包圍，人人低頭斂目，不敢去看景佑的表情。
專門出去給景佑引路的陳揚後脊骨都僵硬了。
景佑盯著面前這扇豪華無比的鎏金大門，側臉冰白，眼珠深黑沒有任何情緒。
“去開門。”
跟在他身後的士兵上前幾步，擡腳猛地一踹，砰！看上去至少四位數起步的奢華大門被這一腳踹開，猛地撞在門後的墻壁上，發出一聲巨響。
門內的人悚然，朝門邊看過來。
整個房間一片淩亂，地上花瓶碎片濺了一地，枕頭被子掉在地上，潔白的鵝絨滿天都是。
窗邊的休閑小茶桌也沒能幸免，桌子椅子翻倒成一堆，紫砂茶壺滾落在地上，水已經流幹了。
正對門口的大床上，一個年過半百的胖子穿著浴袍，架著腿坐在床邊，浴袍胸口和下擺敞開，露出滿是毛的胸口和大腿，滿身贅肉松弛下來，一圈圈堆在他肚子上。
他臉上已經腫起來一塊，嘴角被打得開裂，他一手捂著臉，滔滔不絕地辱罵著。
房間另一邊是三個omega。
梅倫還穿著她常穿的職業套裙，頭發一絲不茍盤在頭頂，看上去像是剛從學校裏匆匆趕來。
她滿臉憤怒地站在最前面，張開手護著身後的少女。
艾琳娜站在她身邊，機械手臂垂在身側，不時開合著，眼神兇狠宛如一頭被激怒的小狼。
邵玥低著頭站在他們身後，看不出是個什麽表情。
四人對峙的局面被景佑的到來打破。
帝都的貴族多多少少都知道太子殿下很厭惡別人拿omega性別說事，男人想到自己剛剛說的話，意識到事情不妙，連忙站起身。
“殿下……”
景佑眼睫一轉，視線落在他身上，瞳仁漆黑沈冷，謝爾蓋渾身一抖。
“霍爾蓋伯爵，”景佑一字字道，“帝國法律第三百七十二條明確規定，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行標記omega，或發生等同標記的性|行為，視同為強|奸罪，處十年以上□□，情節嚴重可考慮化學閹|割。”
比爾·霍爾蓋大驚失色，連滾帶爬朝景佑走了兩步，“殿下，這是個誤會，是這個omega主動聯系我的！是她想爬我的床，我沒有強迫她！”
“不信，不信你們問她。”他猛地擡手指向梅倫背後的邵玥，拔高了嗓門:
“她聯絡我的記錄和信息我都還留著，這些都可以查，我是冤枉的殿下！”
“冤枉？”景佑一曬，“就算是她聯系你，她是怎麽拿到你的聯系方式的，謝爾蓋先生？”
謝爾蓋驟然語塞。
“卡瑟琳爾從建校起就是純粹的omega學院，非特殊情況，禁止alpha出入，邵玥近半年都沒有離校記錄，她是怎麽拿到你的聯系方式的？”
謝爾蓋全身血液倒流，臉漲成了豬肝色，囁喏道：“我是卡瑟琳爾的投資人，我是去……去檢查投資的圖書館建成情況的。”
景佑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順便強迫omega學生加了你的通訊號碼？”
他面上完全看不出生氣的痕跡，語氣和風細雨宛如閑聊，但謝爾蓋卻在他平靜淡漠的眼神裏越抖越厲害，手腳冰涼，內心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壓住。
“不是……強迫，”謝爾蓋喉嚨痙攣，“是她自願的，不信您問她。”
到這個地步，他還堅持自己說法，鐵了心把事情定性為“你情我願”。
邵玥對他有所求，他不擔心她會拆穿他。
景佑調轉視線，若有所思地看向從頭到尾低著頭一聲不吭的邵玥。
梅倫察覺他目光，心底一急，就要開口說話，被景佑一個眼神止住了。
景佑來的路上已經得知了前因後果。
艾琳娜擔心邵玥，一路悄悄跟著她，跟到了酒店門口。
沒有房卡坐不了電梯，她就徒步爬了十八層樓，借著酒店服務的名頭敲開了門，結果發現邵玥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她腦袋一熱，直接和謝爾蓋打了起來。
陳揚察覺不對，在艾琳娜沖進酒店和謝爾蓋發生沖突時他就聯系了梅倫和景佑。
梅倫離得近，來的比較快。
她得到消息之後，第一反應是不相信，第二反應就是不能讓事情擴散出去。
這種經歷一定會影響到邵玥以後的生活。
她沒有帶別的人，只是自己在第一時間趕到了酒店，正好分開扭打在一起的艾琳娜和謝爾蓋。
在等待景佑的時候，陳揚已經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調查清楚了。
確實是這個小姑娘主動聯系的謝爾蓋。
比較難處理的是艾琳娜打謝爾蓋的那一拳。
如謝爾蓋所說，他有權有勢，是帝國切切實實的特權階級。
作為一個“平民”，艾琳娜這樣冒失地打了他一拳，要是放在前朝，一切秩序都還沒有建立，許多星球處於混亂之中、各星球野蠻生長的時候，謝爾蓋讓人把她綁起來活活打死了都沒人管。
梅倫成就再高，她也只是個校長，那些貴族最初連景佑都不放在眼裏，又怎麽會把她當一回事。
陳揚這才緊急把景佑叫了過來。
“你說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情願，甚至是她自己主動的？”景佑不為所動，冷靜的話語清晰地傳遞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中。
景佑這話語氣實在太微妙了。
謝爾蓋梗著脖子，冷汗狂流，死活點不下去這個頭。
“——可是卡瑟琳爾圖書館前的監控不是這麽說的，”景佑聲音冷平靜，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不容置疑的意味，“需要再把監控調出來覆查一遍嗎，霍爾蓋伯爵？”
房間裏的每一個空氣分子都在傳遞著不容錯辯的壓迫感。
謝爾蓋所有想說的話都被鎮壓回了肚子裏。
景佑微微一頓，倏地勾唇，“但其實沒必要，我相信這件事只是一個誤會。”
謝爾蓋錯愕，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松了口。
其他幾人臉色劇變。
“是嗎，伯爵？”景佑沒管梅倫一瞬間鐵青的臉色，只看著謝爾蓋。
“是，是，”謝爾蓋狂喜，“這只是個誤會。”
“那麽這件事到此為止，”景佑並沒給他們思考的時間，直接切斷了這場荒謬的鬧劇，“各位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謝爾蓋絕處逢生，連衣服都來不及換，迫不及待地離開了。
他一走，梅倫頓時爆發了：“殿下，你為什麽放走了他？這種強迫omega的人渣就該被抓起來關進監獄裏！”
景佑靜靜地看著梅倫身後的少女。
梅倫怒不可遏：“您不抓他，該不會就因為他是個什麽狗屁伯爵吧？殿下，您……”
邵玥擡起手，拉了拉她的衣擺，微不可聞地出聲：“老師，是我主動聯系他的。”
梅倫驚愕地回頭，艾琳娜也跟著看過去。
“什麽？”
“他說的是真的，是我主動聯系他的，是我的錯，”邵玥擡起頭來，雙眼緊緊的逼閉著，淚水濡濕了眼睫毛，順著臉頰滑下，“對不起老師。”
景佑垂下眼睫，靜默地站在一旁。
這也是他沒有處置謝爾蓋的原因。
他之前恐嚇謝爾蓋只是為了轉移他的註意力，但這件事嚴格說起來並不算謝爾蓋的錯，畢竟他是真的沒有做出強迫這件事。
這是邵玥自己的選擇。
景佑只是需要理由來把這件事蓋過去，讓他不能出去亂說。
在眾人的註視下，少女纖弱的手指死死扣著衣擺，單薄的身子抖得好似風中落葉。
她身上披著艾琳娜脫下來的外套，底下是她自己的衣服，一件陳舊過時的寬大外套長袖，已經被謝爾蓋猴急的動作扯得炸了線，破布一樣掛在身上，露出腰間大片蒼白的皮膚。
那不是正常少女在這個年紀該有的白皙嬌嫩，而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不健康的青白。
“為什麽……”梅倫不可置信，“你大好的前途，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你瘋了嗎？”
“校長，”景佑打斷了她，“你先出去，我想和她單獨聊聊。”
雖然失望憤怒，但梅倫還是潛意識護著自己的學生，“可是……”
她的話在接觸到景佑眼神時猝然止住。
“還有艾琳娜，也請先出去一下。”景佑看向艾琳娜。
艾琳娜動了動嘴唇，擔憂地看了邵玥一眼，最終還是跟著梅倫一起往外走。
其他士兵也退了出去。
哢噠——
房門關上。
景佑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
整個房間就像是經歷過一場打小三的家庭倫理戰爭，亂的不成樣子，他想找個地方坐一坐都找不到。
唯一還穩穩當當立在原位的只有床。
但床鋪也同樣淩亂，剛剛那謝爾蓋翹著腿的畫面太深刻，以至於現在還烙印在他腦海裏，他不太想坐到床邊去。
景佑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走到床邊，彎腰扶起兩把椅子，隨意地拍了拍灰。
他在椅子上坐下，朝另一把椅子揚了揚下頜。
“坐。”
邵玥拘謹地站著，低著頭又開始摳衣擺上的破洞，“不用了，我……”
景佑稍稍加重了語氣，“我讓你坐。”
邵玥擡頭看了他一眼，戰戰兢兢地走到他對面坐下了。
紫砂壺已經在地毯裏滾了幾圈，景佑看了兩眼，遺憾地放棄了喝口水的想法。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把談話地點定在這個破爛的酒店，而是他自己的書房。
起碼還能招待人家喝口水。
“你知道我今天其實可以不過來嗎？”
景佑從地上收回視線，看向他對面快要把頭埋進膝蓋的少女，“就算艾琳娜打了伯爵，我只需要讓陳揚打個電話，就能把他嚇得從這裏滾出去，再也不敢找你們的麻煩。”
邵玥頭埋的更低了，活像一只瑟瑟發抖的鵪鶉。
“不用這麽害怕，我不是要罵你，而且，可以直接告訴你，我今天來這裏只是為了你。”
“我想和你當面聊一聊。”
邵玥還以為他在說她私自聯系謝爾蓋的事。
她知道帝國近期在整治學術腐|敗。
omega本就敏感，謝爾蓋在這時候鬧出這種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投資卡瑟琳爾的目的，猜測他是不是想借著投資在卡瑟琳爾得到什麽便利，比如說……omega？進而影響整個學院的聲譽。
邵玥手指死死扣著膝蓋，骨節緊繃，她猛地站起身，深深鞠躬，“對不起，我給您添麻煩了。”
“對不起？”景佑重覆了一遍這三個字，視線裏帶著淡淡的疑惑，“之前你跟梅倫道歉的時候我就想問了，你為什麽要道歉？你覺得你做錯了什麽？”
邵玥唇角咬的發白：“我……我私自聯系學院的投資人，企圖通過不正當的行為換取利益，這是我的個人行為，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承擔相應的責任，保證不會影響到學院的聲譽，只要……”
只要別開除她。
但這怎麽可能呢？
這麽齷齪的事，一旦被曝光開來，不但是她，整個卡瑟琳爾都會背負巨大的壓力。
把她留在學院就等於把一塊汙點永遠留在衣服最顯眼的地方，哪怕老師想保她，也會面對無數的質疑。
她完了。
邵玥茫然地想，爸爸花了那麽多錢精力供她讀書，但她還是不爭氣，就這樣浪費了他的心血。
要是她被開除了……要怎麽向爸爸交代呢？
景佑沒放過她的表情，心下只剩微微的嘆息。
“所以你覺得你只做錯了這一件事？”
景佑溫和的嗓音不帶責備，卻讓邵玥瞬間想起這幾天來壓抑到昏天黑地的情緒。
她的情緒終於崩潰，淚水蜿蜒而下，“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積壓已久的情緒在此時發洩出來，邵玥大腦一片混亂。
父親瘦削的面龐和家裏破爛漏雨的廉價出租屋不斷在眼前閃現，日覆一日看著父親為家庭付出，自己卻無能為力。
這些年不斷增加卻無處發洩，只能積累在心底的壓力終於徹底壓垮了她。
“……如果我不是omega，如果我是alpha，父親不會拋棄我們，爸爸他就不會那麽辛苦，如果我家裏不是那麽窮，就不會一直連累老師幫我想辦法，如果我再聰明一點，再厲害一點……”
她兀自發洩著，沈浸在自責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在哪，對面坐的是誰。
——但凡邵玥還有半分理智，都不敢在高高在上的皇太子面前這樣失禮。
從一般情況來說，一個出生於落後星球的貧窮omega，本該是一輩子見不到這樣身居高位的人的。
在很多人眼裏，生活在遙遠帝都的每一個人都是那樣從容優雅，體面又尊貴，就連獨特的口音都透出一股獨屬於帝都的氣質，在帝都土生土長的貴族和後天移民搬遷到帝都的人之間劃開一條深深的溝壑。
更何況在是連帝都人都覺得不可觸摸的……皇太子。
那是天神一樣的存在，普通人十輩子都夠不到的人物。
但是在此刻，金尊玉貴的皇太子卻坐在一間品味堪憂的酒店裏，對著滿室狼藉和一個哭的幾乎脫水、幹癟又狼狽的小姑娘，安靜地聽著她近乎自我折磨的話語。
“……如果我死了就好了，我活著就是在拖累別人，我爸爸為什麽要養大我，要不是我他根本不會這麽慘。”
女孩斷斷續續的嗓音在房間裏回蕩。
說完這句話，她把臉埋在手心裏，久久沒有出聲。
於是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去。
這安靜提醒了邵玥，她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在什麽地方，僵硬地放下手，看了眼對面端坐的景佑，立刻低下頭，幹枯的嘴唇開合，笨嘴拙舌地稱呼他：
“殿下，對，對不起……我……”
邵玥低垂的眼神裏忽然出現一包紙。
景佑拿著從地上撿起來的紙盒，拆了外面浮誇又土俗的包裝，把紙遞到她面前。
“這裏沒有茶杯，茶水應該也倒完了，我就不撿起來了，將就用吧。”
邵玥僵硬地接過這從未用過的柔軟紙巾，把紙盒抱在懷裏，楞楞地看著他。
景佑整理了一下思緒：“原本想跟你說其他事的，但現在看來，還是先糾正你一個錯誤。”
“……對……”不起。邵玥習慣性地想道歉，空茫地想著她哪句話又說錯了，一回想，頓時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每一句都是僭越。
“不用道歉，”景佑道，“這其實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不一定是對的，只是我覺得你的想法一定是錯的。”
他思索了一會兒，找到了話頭，“在上上個月，我和我未婚夫討論過一個問題。”
邵玥緊張地坐著，偷眼打量他。
“我跟他討論，如果將來生孩子，是omega比較好，還是alpha比較好——他問我想要個什麽樣的孩子，我說我比較想我的孩子是一個alpha，男性alpha。”
邵玥僵硬地放下擦臉的手，把紙巾緊緊攥在手裏。
“不是因為喜歡或者偏好alpha，我只是覺得，在現在這樣一個社會裏，alpha會更容易得到優待，不會面臨那麽多苛責和不公，也不會面對別人惡意的揣測，我想我的孩子過得輕松一點，”景佑看了她一眼，“你覺得這想法是正確的嗎？”
邵玥盯著自己的手指，小聲說：“這樣想不是很正常嗎？”
“正常，確實正常，但我後來又想了想，我覺得alpha在社會裏會受到優待，所以希望我的孩子是alpha，但是這優待的存在本身合理嗎？”
“……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嗎？”邵玥弱弱地問。
ABO分化以來，alpha的體力和智力普遍高於其他兩個種族，很快，alpha意識到了自己的優勢，迅速建立起以alpha為尊的社會秩序。
這種情況已經延續了幾百年，所有人都接受了這件事。
alpha就是比omega和beta要高貴。
相比起註定只能成為庶民的beta，omega擁有生育優勢，地位稍微高於beta，但也只是作為生育機器或者漂亮的寵物，被alpha豢養，只能依附alpha生活。
“一直存在，不代表它就合理，”景佑說，“一個族群，如果只是以‘某種特征’來區分優劣，那將是一種非常不智的行為。”
“群體具有普遍性，但不意味著這個群體中的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你可以說偏遠星球上的人文化水平普遍不如繁榮地區，但你不能說偏遠地區所有人都沒有學習的能力，所以壓根不配學習，給他們資源也是浪費。”
“alpha的能力普遍高於beta和omega，這是事實，但不意味著alpha中的每一個人，都比另外兩個性別中的所有人都要強，別的不說，你覺得你的兩個父親，誰更優秀？現在你再來告訴我，你覺得哪個性別更優秀，alpha還是omega？”
邵玥脫口而出：“當然是……”
omega。
景佑看著她，微微一笑，“你看，你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邵玥惶恐地低下頭。
她這樣的想法和現行主流觀念是完全相悖的，如果不是景佑，她話出口的一瞬間就會被嘲笑，哪怕聽的人同樣是omega。
“每個群體有優劣之分，但每個群體內部也有優劣之分，一個並不如何出眾的alpha，僅僅憑借他是alpha，就淩駕於比他優秀千萬倍的omega之上，這是非常不合理的。”
“想到這裏的時候，我才發現我一開始的想法壓根就是錯的。”
“看到了不合理，看到了不公平，我不是去糾正它，改變它，而是下意識地選擇了順從於它，去期盼著十分之一的幾率能生下一個天然占據優勢的alpha。”
景佑搖頭失笑，他也有這樣昏了頭的時候。
但他以前其實不是這樣想的。
早在十年前，慕鶇選擇把權力交給慕燃的時候，景佑就去找過他，言辭激烈——
“我可以接受他比我優秀所以他能去而我不行，我也可以接受他能給帝國帶來更大的勝利而我做不到所以他能去而我不行，但是我不能接受因為他是alpha我是omega所以他能去而我不行。”
十年前，元帥府的後院，年幼的皇太子仰頭望著老元帥，稚嫩的面龐上滿是不理解和難過：
“老師，這是不公平的。”
……
怎麽就忘了呢，小時候還能明白的事，怎麽現在就忘了？
景佑沈浸在往事和現實交織造成的恍惚之中，過了許久才收斂心神，平靜地說:
“我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omega，哪怕算上聯邦，我也算得上是手裏掌握權力最大的omega，連我都這樣想，其他人呢？他們會怎麽想？”
邵玥迷茫地看著他，這才隱隱意識到今天這場談話的不普通。
景佑之所以來到這裏，之所以找到她，和今天發生的事情無關，就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
他只是為了她而來。
可是為什麽，她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omega……
“之前我問你，你有什麽錯，你跟我說了很多。”
邵玥想起自己的胡言亂語，臉頰霎時紅了。
“但是在我看來，其實都是錯的，不是你錯了，而是你說錯了——”
“生而為omega不是你的錯。”
“家庭貧困不是你的錯。”
“長相漂亮不是你的錯。”
“被別有用心的人盯上不是你的錯。”
“孝順父親更不是你的錯。”
“當別人傷害你的時候，學會憤怒，而不是自責。”
“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就應該自信一點，別總是否定自己，omega又如何，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景佑每一句話都想是一把重錘，重重落下，連空氣和落地窗玻璃都微微震顫起來。
邵玥雙手收緊，死死攥著裙子，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正在這時，一縷陽光穿透落地窗，落在景佑的側臉上。
說起來一天過的遭亂，每個人都覺得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但這會兒其實才八九點鐘。
帝都的秋天晝短夜長，漫漫長夜裏總是陰雨連綿，昨晚也是，從半夜開始就陸陸續續地下了一夜的雨，清晨出門的時候，連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泥土的潮氣。
帝都從寂寥長夜中蘇醒，酒店落地窗看出去，窗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天邊一抹薄紅突破濃濃晨霧的束縛，在鋼鐵森林之間露出圓潤的輪廓，初陽撒下柔和的陽光，平等地照耀著過往的每一輛車。
皇太子坐在落地窗邊，遙望著這每日可見卻依舊盛大絢麗的日出，濃黑的長睫被鍍上一層金色，每一寸輪廓都透出無與倫比的美感，像是造物主精心雕刻出來的傑作。
他收回目光，不知道是不是邵玥的錯覺，他平緩的嗓音好像也被這陽光稍微溫暖了一點：
“你說的那些話裏，其實只有第一句話——你想要用不正規手段取得不正當利益，借此來解決這件事，才是真正的做錯了。”
邵玥羞愧地低下頭。
“不過你不用因此覺得難堪或者自責，每個人的眼界和見識都受到他所處的環境影響。你想要救你父親，為此不惜犧牲自己，出發點是對的，只是手段用錯了。但這也不是你的錯，是你過去的生活局限了你的思維，讓你無法跳出思維定式想出更完美更和緩的辦法。其實以你的能力，還可以找到很多更好的解決辦法。”
邵玥牙關顫抖，“……您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首先你的思路就錯了，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給他們錢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景佑看著表情一片空白的少女，“你可以自己想想，你父親濫賭已久，為什麽從前沒有遇到這樣的事？”
不等邵玥回答，他自顧自說了下去：
“因為他沒錢——你們那個城市太落後了，生活在那裏的人彼此都認識，當地人人都知道他是個窮光蛋，怎麽會把錢借給他讓他去賭？”
“高利貸也同樣，高利貸是□□，不是做慈善的，他們不會做這種註定血本無歸的買賣，把錢借出去就是為了利滾利的賺錢，換而言之，他們覺得你父親身上有利可圖才會把錢借給他——你猜這個利從哪裏來？”
——“我女兒聰明得很，她考上了帝都的大學，年年拿獎學金，好幾萬呢，我前夫的胃癌還是她拿獎學金治好的。”
——“你們去找她，她一定有錢……再、再說了，她賺那麽多錢也沒想過要孝敬我一下，現在就該她出這個錢！”
利從哪裏來，從她身上來！
趙潭自己沒能力，偏偏又好面子得很，自己拿不出手，還長期被人看不起，眼看女兒考上了帝都的大學，怎麽可能不拿出去吹噓？
那些人就是在這時候盯上了他。
邵玥只是缺乏社會經歷，不是真的笨，她很快反應過來。
那個高利貸是故意的，故意引誘趙潭借錢，故意引誘趙潭去賭博欠下巨債，故意引誘他交出了自己的聯系方式，還主動告訴他們從誰身上才能威脅到她，讓他們去綁架邵餘！
就算她給了錢也沒用，趙潭賭癮難戒，肯定還會去賭，那些高利貸從中嘗到了甜頭，只會像螞蟥一樣死死咬在她身上。
邵餘身體不好，她又遠在帝都，根本拿那些人沒有辦法！
要是逼急了，說不定連她妹妹也會受到牽連。
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一旦踏入進去，就會被泥潭底下的手死死拽著往下沈去，直到把你的骨血徹底榨幹，說不定連剩下的骨頭都要被他們含在嘴裏細細品味。
“你在帝都讀大學，這是那些人纏上你的原因，帝都在他們眼中太高高在上了，以至於他們覺得帝都的人隨便誰都能立刻掏出幾千萬。你要是真把錢給了他們，等於坐實了他們無知的猜想，認定了能從你身上獲得巨大的利益。”
“那我要怎麽辦？”邵玥眼眶通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父親還在他們手裏，還有我妹妹，她還在讀高中……”
景佑凝視了她一會兒，有些無奈，還有些說不清的憐憫。這其實只是一個一直被保護在象牙塔裏的小姑娘啊……
“要解決這件事其實很簡單，”景佑語氣平淡地說，“只需要找到一個比他們更強大的人，直接碾壓過去就好了。”
“可是，在今天之前，我根本不認識這樣的人。”邵玥偷偷看了他一眼。
就算是現在認識了，平日裏她還是沒辦法接觸到景佑，哪怕她遇到麻煩，她也不敢去闖皇宮，再說景佑也不一定會幫她的忙。
“你忘了嗎，那些人纏上你的原因——你在帝都讀大學，這是給你帶來麻煩的原因，也是你的優勢和機會。”
“帝都最多的是什麽？不是錢，”景佑微笑，“而是權。”
“這裏有很多有權有勢的人，你在路上隨便遇到一個都可能身份不簡單，不說帝都，你就讀的卡瑟琳爾學院裏就有不少貴族omega，omega天性柔弱善良，富有同情心，不是每一個omega都這樣，但肯定有，只要你願意找，就一定能找到，你只需要把事情告訴他，哪怕出於同情，那個人也很有可能會幫你——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就算你學校裏的人不願意幫你，也沒關系，你還要別的優勢。”
“什麽優勢？”邵玥急急地問。
“你是星考前五百，拿著這個成績單，你能參加帝都大多數科研公司的人才培養計劃，甚至能直接到帝國研究院申請一筆補助，只要你證明你在將來能為帝國的發展做出不菲的貢獻，你就能得到來自整個國家最高科研機構的幫助——研究院一直有個綠芽計劃，也叫天才選拔計劃，你知道嗎？”
邵玥吶吶：“……我不知道。”
這就是資源和信息渠道的差異了。
邵玥又猶豫地問：“不過……那個成績真的很好嗎？”
二十億人，前五百，這還不叫好，景佑好奇：“你覺得什麽叫好？”
“我以前一直是第一……”邵玥是真沒覺得自己考得好，“這個成績真的很好嗎？”
“帝國建立以來，全國只有兩個omega考進了前五百，你就是其中之一，前一個是你老師，現在已經成了卡瑟琳爾的校長，你覺得呢？”
邵玥不說話了。
其實，如果給邵玥一樣的資源，她未必不能考的和梅倫一樣好，但說這些已經晚了，索性這姑娘自己夠優秀，靠著自己也來到了帝都。
景佑沒提這件事，他視線落在邵玥隱隱亮起來的小臉上，微微嘆了口氣。
“但是小姑娘，我得告訴你一件事，無論是尋求同學的幫助，還是尋求帝國的幫助，這都是‘請求強者的庇護’。”
邵玥沒聽懂，她困惑地看著景佑。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尋求舒適的渴望也同樣，但是，你要知道，強者給予的保護不是保護，強者賜予的權力也不是權力。”
“那是施舍，是憐憫，是高高在上居高臨下的恩賜，不是真正屬於你的東西。”
“你沒有守護自己、把這些東西穩穩的拿在手裏的能力，他就能隨時收回他賜予你的一切。”
邵玥心跳緩慢，血液順著四肢百骸朝著心臟匯聚。
“你的同學可以選擇幫你或者不幫你，而你沒有任何辦法改變他的想法，研究院可以選擇接收你，也可以選擇把這個名額隱藏下來，留給貴族家裏的alpha，你同樣沒有任何辦法，你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沒有名額了。”
“所以，如果你想要解決這件事，就一定要把事情變成——我無所謂你幫不幫我，你不幫我多的是別人上趕著來幫我。比如你同學家裏的生意遇到了什麽問題，別人無法解決，只有你能做到。再比如研究院遇到難題，別人解不開，只有你能解開，在這時候，就不是你求他，而是他求你了。”
“作為一個能考入星考前五百的天才，你是有能力做到這樣的，但你沒有，因為你什麽都不會，你父親覺得你柔弱，所以傾盡全力保護你，你老師覺得你可憐，所以從來沒有逼迫你走出舒適圈，任憑你在圖書館自己摸索，磋磨了大量的時間。”
“但邵玥，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長大了，不能再在屋檐下躲雨了，你得成為那個屋檐。”
“讓自己變得更強大，而不是等別人來救你。”
邵玥心臟砰砰跳了起來，她猝然擡頭，看向景佑，眼底神色掙紮。
景佑莞爾：“不過對女孩子還是要溫柔一點，除了上面這些，我可以給你提供第四條路——”
“半年前，我曾經想過要怎麽來提高帝國omega的地位，但一直沒有頭緒，無論是立法還是口頭倡導都太浮於表面了。”
“想要提高omega的地位，就要讓他們哪怕離開alpha也能存活，能正常上學——不是這樣建立幾所只收omega的學院，而是打開所有學院的大門，讓他們按照能力高低平等的接收學員，omega畢業後能找到合心意的工作，能支撐自己獨立生活，生活中不用擔心獨自一人被心懷不軌的alpha欺負，不需要擔心抑制劑損害身體健康而被迫委身於alpha……”
他略微一頓：“前面幾項不用操心，我會慢慢去完成它，但最後一項是我做不到的。”
“我看過你的檔案，你非常優秀，即使是在萬象星那樣偏僻落後的星球，拿著不足別人萬分之一的資源，你也依舊在二十億人之中脫穎而出，我相信你能解決這個問題。”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既然alpha天然占據體力優勢，想要提高omega的地位，就要建立起獨屬於omega的優勢，但問題是——”
“跨越時代的發明不是努力能夠堆砌，它需要的是天賦和運氣。”
“我一直在等待帝國能夠誕生聯邦那位沐恩少校那樣，能夠帶領整個國家的omega崛起的天才。”
“你的老師已經失敗了，我只能等待下一個，然後等到了你，現在，我只代表我個人問一句——”
“邵玥，你願意試試嗎？”
邵玥眼眶又開始發紅，她死死的盯著景佑。
景佑誠懇地看著她：“這件事裏所有的壓力我來扛，你不用擔心你將來會像沐恩那樣，被整個聯邦打壓，只需要盡你的全力去做到最好。”
“這個世界早就瘋了，在人類還沒有移居太空的時候，這世界上還沒有所謂的alpha，beta和omega之分，這些都是太空輻射導致的病變，卻輕而易舉就把原本的人類團體劃分為了不同的陣營。”
“身體的病變並可不怕，可怕的是人思想的扭曲。”
“這世界上總有人想要淩駕於同類之上，但被壓迫的人不可能永遠默默無聲，沈默的羔羊總會發出憤怒的吼聲，沖破柵欄，回到自由的原野。”
“我們沒有辦法回到千年前的母星時期去看人人平等的盛世，只能在這無邊的浩瀚宇宙裏重新尋找人類的初心。”
“不是alpha，不是beta，不是omega，只是人類。”
“不……我不怕壓力，”邵玥只覺得心臟都在發燙，她不由自主站起身，一手按著胸口，顫抖著回答：“我願意。”
景佑笑起來，笑意從眼底順著優美的眼梢飛揚出去，他身後的朝陽絢爛如煙，但他比那鬼斧神工的景象還要美得憾人心神。
他向邵玥伸出手：“我以帝國太子的名義，正式邀請你在畢業之後加入帝國研究院，年薪按你將來取得的成就計算，但在初期，你的薪水和其他研究員等同。”
“基於你遇到的問題，我可以提前預支你三千萬薪水，讓你去幫你那個父親還清賭債，先把邵餘先生救出來，然後帶著他和你妹妹一起搬來帝都，但我個人不建議你這樣做。”
“我的未婚夫離開帝國時給我留了一只小隊，他們一直在我未婚夫手下訓練，因為我未婚夫被迫離開帝國憤怒不已，決定退役離開第三軍團，現在已經不算是帝國的軍人了，我可以把他們暫時借給你——”
景佑勾起唇角：“然後再批給你一個月的假期，讓你回去把那些人渣打一頓。”
“以帝國太子的立場，我不宣揚以暴制暴，但以我個人的立場，我想讓他們付出點代價。”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偏頭去看已經到了尾聲的日出。
滿天紅霞火焰一般鋪蓋，從遠處奔湧而來，驅散暗沈的夜色。
橘紅和蔚藍交織在一起，明麗的色彩鮮明生動。
“這個世界不是地獄，或許你在某一刻感覺自己身處地獄，但你要相信，那其實只是一時的，風雨交加的夜晚已經過去了，接下來就是盛大燦爛的黎明。”
“收拾收拾回學校上課去吧，太陽已經出來了。”
作者有話說：
ps：架空世界觀，學校上課時間和普通大學不一樣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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